電影落幕後留下的是經典 在商業時代保存戲院裡的「集體記憶」
商業時代下,許多藝文電影院面臨經營困難,台南真善美戲院也確定在8月熄燈。戲院消失後,留下來的會是什麼呢?
「以前一張電影票兩百元、三百元,可是現在Netflix一個月三百元就可以看到這麼多電影,它已經影響消費者為了看單一電影去買票的驅動力。」
串流平台影響大眾的觀影型態,資深影視工作者鄭偉柏指出,從前「看電影」是一個儀式化的行為,大家花錢買票、花時間到電影院裡去享受一部兩小時左右的電影,然而這樣的模式在影音串流平台興起後完全改變,許多人開始習慣「在家看電影」,不少導演也轉戰串流平台,開啟新的創作窗口。OTT的崛起,造成觀影模式的改變和產業人才的流動,幾年前的新冠肺炎疫情,更讓整個產業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面對科技的進步、產業的變化,「電影院」的經營模式也歷經轉型。從1.33:1的畫幅到現代的寬銀幕,大眾對於電影院的追求已經從單純的看電影進階到尋求更高的感官刺激,能夠將聲光效果發揮至極至的IMAX、4DX、MX4D、Dolby Cinema、LUXE等特殊影廳成為主打的亮點,電影院走向「多廳化」的模式,二輪戲院首當其衝,近幾年陸續熄燈。
藝術、影展、紀錄片等類型的電影,原先市場就比較小眾,再加上並非以聲光效果為主打,因此在這樣的趨勢下客群也受到影響。然而,縱使經營困難,經典卻始終存在。膠卷、老電影、電影院的氛圍,甚至是「看電影」這件儀式化的行為,這些事物在數位化浪潮之下依然彌足珍貴。
「電影是集合藝術跟商業兩種性質合而為一的,一個很特殊的存在。」
在商業行為之中,推廣、保存與傳承藝術的價值,這是電影的獨特之處,也是電影的魅力所在。
從台灣電影發行到藝文電影推廣 中影走過時代的繁花盛放
談及電影產業,中影公司絕對是一個重要的存在。成立於1954年的中影,曾打造出亞洲最大的外景拍攝基地「中影文化城」,是台灣最具規模的電影製作公司,除了電影後製外,還包含了電影映演、行銷、數位修復等業務。
從1963年的「健康寫實主義」,到1980年代的台灣新電影時期,中影見證了台灣電影產業的里程碑。從《蚵女》、《養鴨人家》到《八百壯士》、《汪洋中的一條船》,再到《光陰的故事》、《兒子的大玩偶》,更後來還有1990年代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推手》、《飲食男女》、《愛情萬歲》,中影走過台灣電影的繁花盛放,造就許多難以磨滅的經典誕生。
多年下來中影也修復不少經典電影,包含了李安、蔡明亮、侯孝賢、楊德昌、陳國富、陳玉勳、林正盛、張毅、王童等大師的經典作品。除了電影修復外,更扶植國片製作,投資籌拍的電影包含《翻滾吧!阿信》、《女朋友。男朋友》、《賽德克.巴萊》、《刺客聶隱娘》、《KANO》、《總舖師》等等。
發行電影的同時致力藝文電影推廣,中影於1996年成立的真善美戲院,在商業電影市場中成為全台最早投入經營藝文電影的首輪電影院,為電影產業開創藝文先鋒。2017年,台南真善美戲院開幕,復古的戲院風格加上台南的古都風情,成為藝文電影傳承、啟發的新據點。
擋不住疫情、串流平台衝擊 台南真善美8/1熄燈
「如果要說藝術電影院,在北部更早期的人都會知道有長春戲院,再來就是台北真善美戲院這兩家。後來長春被國賓集團收下,台北真善美變成當時唯一比較獨特、真正在經營藝術電影的戲院,我們也是延續這個品牌到台南來。」
台南真善美戲院經理廖介山表示,一開始希望延續台北真善美在藝文電影中獨一無二的地位,以非商業電影和獨立片商為主。但不同地區也會有不一樣的調整,在藝文電影的小眾市場中,台南真善美的策略便是走出屬於自己的商業模式。
廖介山指出,這個時代所謂的「藝文電影」,包含的其實不只是那些大家認為艱澀難懂的藝術片,還有獨立製作的電影、影展電影、奧斯卡電影等等,非常包羅萬象。台南真善美的選片主要以獨立片商、國片及影展相關為主,同時也會視檔期許可加入一些較大眾的賣座電影。
「並不是要刻意商業化,而是在藝術當中去加入商業。這裡所謂的商業化是運作商業化,實質播放的電影內容、基調還是以支持獨立製作為優先。」
在這個時代,真善美是少數仍舊堅持藝文電影推廣的戲院,從台北一路走到台南,這條路一直都不容易,縱然將商業市場考量納入營運策略,台南真善美仍不敵環境趨勢,選擇在今(2024)年八月熄燈。
「最艱困是在疫情期間,來客數很少,所以相對地營收也是少的,在那段時間我們還經歷了人力縮減、場次減少等等。」
廖介山表示,疫情期間又剛好遇到串流平台竄起,電影院的經營受到重創,疫後仍無法回到先前的榮景,「就連好萊塢那些以前動輒兩、三億票房的電影,現在要跨過那個億都感覺有點辛苦。」
疫情帶來的影響遠比想像中巨大,廖介山提到,其實不只藝文電影,整個產業都因為疫情和串流平台受到衝擊。資方會自然而然地選擇線上影集這類能立即看見收益成果、較具未來願景的領域,電影所能得到的資源也因此被削弱。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就連一般電影院都受到影響,藝文電影院的生存空間也更加狹窄,台南真善美終究選擇了退出市場。對許多人來說熄燈或許是一個很突然的決定,但營運狀況的改變並不是瞬間的,戲院的落幕,其實反映出長久以來的產業走向與趨勢。
完善電影人的小小儀式 戲院裡深刻的「集體記憶」
即將歇業的台南真善美戲院,在近七年的光陰裡給無數喜歡藝文電影的影迷留下了深刻的回憶,電影院的環境大概會是許多人最懷念的地方。此前台南真善美在經營方面有過多方考量和策略,對廖介山而言,「藝術電影院」並非站在商業市場的對立面,推廣藝術電影還是免不了商業思維,也因此電影院仍會將一些熱門商業片納入片單中,而打造出能夠吸引群眾、留住客群的觀影空間及服務,則是一種方式。
和僅有兩廳的台北真善美不同,台南真善美規模較大,共有五個廳,影城特別注重整體環境和氛圍,在燈光、裝潢上都經過特別考量,希望打造溫馨的感覺,同時結合古都風情,讓戲院富有台南街巷的懷舊氣氛,帶給觀眾和一般電影院不同的體驗。
「所謂的客群定著,不外乎就是你的服務,要跟別人不一樣。我們的做法,就是要讓客人進來就覺得好像回到自己的家。」
戲院所帶來的氛圍是台南真善美吸引客群的重要特質之一,對許多人而言「看電影」是一個儀式化的行為,台南真善美則希望能完善每個看電影人的小小儀式。
「除了特殊的電影一定得在電影院看,另一個就是近年來大家常常講的集體記憶,或者該說集體的感受。在家裡面自己看電影,和到戲院跟一群人一起看,那是很不同的感覺。哪一個比較深刻?我想大部分都是你跟越多人一起看電影的過程,一起笑一起哭,肯定是比你自己在家裡默默掉眼淚更深刻。」
不敵時代趨勢,雖然台南真善美也在大環境下選擇結束營業,然而在銀幕暗去、戲院的門關上之後,那些大家在電影院裡一起笑一起哭的集體記憶,反而會長長久久地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
「人」的感覺!最開心的事情是「被記得」
除了電影內容所傳達的藝文價值,和人群的羈絆與連結,也是台南真善美電影院非常珍貴的一部分。在一個又一個映後、包場等活動中,電影院漸漸成為承接情感及回憶的所在,也因此戲院歇業的決定讓許多人都感到不捨。
「會做包場活動的這些企業或者學校,其實他們來過一次就會覺得我們這裡真的很好,硬體設施也許不是那麼地好或比別人先進,但這裡給的就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的感覺。」
廖介山分享,曾經有學校在包場活動結束後特地印製感謝海報,讓他覺得非常暖心。經營電影院的日子,他與各式各樣的人群接觸,除了觀眾外也包含了導演、演員,不論身分為何,對他而言最珍貴的都是那些良善而溫暖的回憶;比起聲名大噪,他更看重的是「被記得」。
在商業時代想要堅持藝文推廣並不容易,雖然戲院終究因為經營困難而畫下句點,但勢必會成為一個重要且深刻的時代記憶。台南真善美保存的不只有大家坐在觀眾席上看的每一部電影、在銀幕前留下的每一個情緒,廖介山也希望曾在這裡舉辦映後活動的那些導演、演員,能夠感受到這個地方的美好,在那麼多電影院來來去去的過程中,真正記住並喜歡上這裡。
「有些藝人真的是很貼心,等到他第二次再來的時候,發現他完完全全都還記得我,像這樣的時刻也是我經營電影院非常開心的部分。」
熄燈之後回憶會留下 守護那些珍貴的「共感」記憶
對廖介山而言,電影始終都離不開「人」,不管在銀幕外的觀眾席上,還是銀幕裡的故事之中。《C.R.A.Z.Y.》(愛瘋狂)是廖介山非常喜歡的電影,以一個家庭中的五兄弟為故事主軸,每個人的特質都非常立體鮮明,如同一隻手上的五根手指,一眼就能看出每一根之間的差異,如此不同的他們卻又生長在同一個家中,根部緊緊相連。五兄弟中的Zac因為性向以及對藝術、音樂的愛好,讓他在家中常覺得格格不入,從自我認同的掙扎、在家庭中的偽裝到與家人的和解,飽滿的角色張力讓人看完電影後久久不能自已。
《C.R.A.Z.Y.》是導演Jean-Marc Vallée第一部在國際上開始被看見的電影,後來他拍了《花神咖啡館》(Caféde Flore)及其他多部作品,因而被好來塢網羅,開始拍攝更大規模的商業片。廖介山表示,之所以特別提到《C.R.A.Z.Y.》,是因為Jean-Marc Vallée的經歷也能夠對照到導演李安。從藝術電影起家的李安,最後同樣也到了好萊塢發展,縱然身處商業市場仍不忘初衷地拍出了《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小小的成本反而獲得更大的矚目。
「很多大導演都是藝術電影起家,我覺得藝術不死。只是拍商業電影的話,很容易就被消耗得快,但像李安導演他們這樣子的話,就可以長久走下去。」
乍看是談電影,背後其實也反映出廖介山對電影產業的看法。像是《C.R.A.Z.Y.》中的五兄弟、像是Zac、像是Jean-Marc Vallée、像是李安,在和他人與環境共融的過程中,他們仍有自己堅持到底的信念,如同在商業時代下電影院,背後仍帶著推廣藝文電影的本質精神。
「朝著藝文電影的特殊性去走,自然有機會走出和其他影城不一樣的路線。」
戲院即將落幕之際,廖介山對於藝文電影的發展並不悲觀;跳脫電影院這個框架,他認為仍然可以找到持續前進的方向。
「像是華山文創園區或是高雄電影館,這些地方的經營都已經持續很久,其實也都看得到一些績效。經營藝文電影,我覺得不只有戲院可以做,如果地方有一些可以發展的場域,我覺得這倒是一個未來可以走的方向。」
在這樣的時代下,需要開拓新的可能,吸納不一樣的客群,將道路走得更廣,才能更地好地守護那些重要的事物。不管是藝術電影,還是一群人在電影院的集體記憶,抑或是經典,這些都是在戲院熄燈之後,仍會長久存在的事物。
「經典除了獨特之外,還需要共感。」
和一群人一起看的電影,幾十年後仍然能夠記得當時的感受、情緒,甚至是電影院裡的聲音、氣味和光線,那樣的回憶成為生命中雋永的一頁,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浮現,巧妙地呼應你的某一段人生經歷。這是電影院帶來的意義,更是那些經典電影歷久彌新的理由與價值,即使當初的看電影的地方已經不在,但這些共感記憶,仍會恆久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