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流轉磁帶之間　「專業帶修復」還原時代的靈魂

拭去磁帶上的汙痕，剪去破損嚴重的部分，細心將切口的兩端重新接起。經過清潔整飭的錄影帶、錄音帶，再一次在機台上輪轉，播映出過往的畫面與聲音。

「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做整飭，其實就是一個人面對這些帶子，看著它一直轉、一直轉，然後就這樣過了一天。」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的庫房中，有這麼一群人每天在磁帶中兜兜轉轉，專業帶修復專員將歲月的痕跡撫平、接起時光的缺口，於是逝去的年歲得以重新出現在世人眼前。

在磁帶流轉之間，他們修補著過往的畫面和聲音，同時也修復著時代的靈魂。

19世紀電影被發明，動態影像得以透過膠卷映上大螢幕，為人們開闢影像的新視野。從電影開始，截然不同的媒材進入人們的生活中，回憶也因此有了新的留存載體；在這之後錄影帶的出現，更讓無數個片刻以更貼近當下的樣貌被記錄、保存，多年之後仍能靈動地映入眼簾、喚醒記憶。

1980、1990年代，錄影帶開始廣泛出現在民間，當時正值台灣經濟起飛，民眾開始有餘裕重視生活品質，同時發展各種休閒活動，視聽娛樂尤為大眾主要的放鬆管道之一；錄放影機成為家家戶戶幾乎都有的設施，坊間的錄影帶出租店風行一時，除了租錄影帶電影回家觀賞外，大家也會在家中自行錄下想看的電視節目。

寬裕一些的家庭更會以攝影機記錄下生活日常，這些承載著成長軌跡、婚喪喜慶、旅行風景等記憶的家庭錄影帶，成為80、90年代重要的時光印記。隨著時代更迭，錄放器材也不斷演進，Betamax、V8、VHS……當年儲存生活影像的重要媒介，逐漸被數位相機、手機、電腦、平板等新科技取代，層層疊疊捲起昔日光景的磁帶，也漸漸走入歷史。

不只錄影帶，像是錄音帶、黑膠等舊有的影音儲存格式，都在歲月中逐漸斑駁，過往的家庭生活影像、廣播、音樂、戲劇、電視節目，原先清晰的輪廓被時間一點一滴地磨去。為了留住這些珍貴的文化記憶，「專業帶修復」的工作相應而生。

「專業帶其實就是媒體載體的概念，有點類似我們現在用的隨身碟、硬碟，只是那時候儲存這些的媒介是錄影帶、錄音帶，甚至光碟或是黑膠。」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的專業帶管理專員陳威宇表示，「專業帶」泛指過去儲存資料的媒介，有上百種不同的規格。

另一名專員沈郁為補充，以「專業帶」命名是為了和一般民眾較常接觸的「消費級產品」（如V8、HI8、D8、Betamax、VHS等）作出區隔，「因為我們收到的大部分其實都是電視台以前拍的東西，電視台用的帶子有很多種規格，是一般民眾碰觸不到的。」

除了電影膠卷修復外，「專業帶修復」也是國影中心重要的業務之一，其中的物件以電視台的影帶為大宗，因此以「專業帶」統稱，不過中心其實也會接觸到一般消費級別的錄音帶、錄影帶等。這些專業帶被送至國影中心後，首先會進行基本的整飭，磁帶經過清潔、重新接合，接著才會上機播放確認當中的內容，並進行數位化保存。

對於專業帶而言，最常見的損壞情形就是發霉。由於台灣氣候潮濕，磁帶上經常會出現霉斑，嚴重的話還會導致帶子相互沾黏，整理、修復，同時在過程中避免磁帶受損，陳威宇表示，這是一件漫長的工作，需要極高的耐心。

「它（磁帶）黏住的時候，我們只能用刀片慢慢割，慢慢一寸一寸這樣割，可能弄完一支帶子就需要一個禮拜的時間。」

錄音帶或錄影帶，可能沾染上經年累月的汙漬或霉斑，可能出現破損或皺褶，可能相互纏繞，也可能散落一地。不同的磁帶會有不同的狀況，他們需要透過雙手，將散亂的帶子重新整理、纏繞整齊，除去汙痕的時候需要考量磁帶的厚度，避免磨掉上頭的磁粉，破損處剪除後要能夠將帶子重新嚴絲合縫地接起。耗費長時間修復的結果，有時候甚至可能是一場空。

「有問題的帶子我們就不會放進機器裡面播，因為這等於會傷害兩個東西，第一個是帶子本身，第二個是機器的磁頭也可能會受傷。磁帶跟膠卷不太一樣，膠卷其實像底片一樣，透著光就能看見圖像，但磁帶不上機你永遠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所以我們一定要上機器看，但上機器看其實就會有風險。」

沈郁為指出，磁帶以磁性作為記錄媒介，沒辦法從外觀看到裡面的內容，然而為了避免損害到機器，必須先進行修復之後才能上機播放。錄音帶、錄影帶往往會有貼錯外標籤或是早已被消磁的情形，因此常會發生花費大把時間修復，最後上機才發現內容完全空白的狀況。

投入大量的時間，小心翼翼對待一份不確定裡面裝著什麼的磁帶，這就是專業帶修復的日常。付出的時日和心力幾乎就像是一場賭注，有時會成功再現往日年華，也有的時候，所做的一切會在磁帶上機的那一刻變成徒勞。

之所以能夠繼續，沈郁為認為修復工作帶來的成就感是很重要的因素，「一個本來是爛掉的東西，它可能要被丟掉，然後這段東西就會永遠不見。但是因為我的關係，我去修復它，讓它可以再次在世人面前播放出來。以某種角度而言，你賦予它一個新的生命跟意義，那是對我而言最開心的事情。」

主要負責錄影帶修復的陳威宇則表示，讓錄影帶中所涵蓋的歷史、文化內容得以被看見並保存傳承，是這份工作最大的意義之一，「透過錄影帶可以看到台灣每一個階段不同的樣貌，看見當時的歷史、那時候人們的談吐。像是一些老電影提到的本省人、外省人的問題，或是一些原住民的議題，這些其實都滿有趣的。」

在整飭的過程中，經常有機會接觸到平常看不見的史料，多以錄音帶修復為主的沈郁為分享，每一件修復品至少都是三十年、五十年以前的紀錄，經常可以聽見不一樣的聲音，「我們可以透過這些東西參與到過去歷史的一部分，三、五十年前的東西，人們講話的口吻、訪問的方式、他們的用詞，其實都跟現在完完全全不一樣，一般只會在報章雜誌上面看到的東西，我們可以有第一手的資料，所以其實對我們而言每天都有驚喜。」

日常影像、經典老電影、新聞、廣播……那些磁帶包含台灣過去的種種樣貌。當中有楊德昌的片場紀錄，有蔣介石的公開演講，有戒嚴時期的警察鎮暴，有史明為台灣獨立所做的貢獻……當過往的畫面、聲音經由修復一一重現，他們也像是一同見證了那些歷史現場。

陳威宇表示，臺灣獨立先驅史明的相關影像，就讓他在修復過程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以前可能只會知道這個人是台灣獨立的重要人物，但你從來沒有想像過原來他背後想過這麼多、他為台灣付出了這麼多東西。我們從這些畫面可以看到，原來前輩是這樣為台灣付出的。」

文物修復、歷史保存，這些頭銜聽起來重要又意義不凡，然而對兩人來說，他們在做的事情其實就和任何一件工作一樣普通，甚至更加無聊。沈郁為表示，大家對於這種不熟悉的領域可能會產生幻想，但他們並不覺得自己做的事和其他工作相比有比較厲害或特別，「不要因為覺得這邊的工作好像超酷炫的所以進來做，用這種態度其實沒有辦法支撐下去。不管是內容還是很多方面，它都非常沉悶而且重複性高，你必須要自己去學習。」

面對外觀千篇一律的專業帶，這份工作需要非常高的自發性，才能發掘問題、解決問題，找到讓舊時光長久保存傳承的方法。陳威宇提到，修復工作的門檻其實並不高，重點是要能夠在枯燥的作業中保持耐性，然後才能迎來修復完成後上機播放，重現畫面與聲音穿越時空的瞬間。

他們的工作正如同層層捲起、看起來單調而冗長的磁帶。設法讓每一捲錄影帶、錄音帶，都回歸到平整、沒有起伏，看起來最平凡的狀態，這樣的「無聊」，其實才是修復意義上的成功。

這些藏品都是最貼近日常生活的歷史軌跡，長長的磁帶依照一定的規律不斷流轉，在一條條平平無奇的道路中，大多數時間都如同人們日復一日的生活，平穩而沒有波瀾。但總會有那麼些日子、那麼幾個瞬間，你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風景、聽見沒有想過的聲音。

這或許就是專業帶修復最大的意義。

「維護以前歷史文化的路徑，讓未來的人能夠看見，雖然過程很無聊，但其實也蠻不錯吧？」